初見神楽坂雯麗,是為了開會工作,當時只覺得「來了個普通大叔呢」,還記得在咖啡店深處,看雯麗推開門、默默穿過走道,身上是短袖T恤、卡其長褲、斯文眼鏡和遮住頭髮的貝雷帽,手中握著SHOEI安全帽比本人搶眼多了,護目鏡閃著流動的光澤。
然而當雯麗坐下,從後背包拿出筆電那瞬間,我才了解自己才是一般人,眼前這位不是普通人!

|text=劉揚銘|design=江書瑾|photo=王弼正|place=小白屋修理達人|
都說文青到咖啡店必備蘋果筆電,雯麗拿出的「傢伙」卻讓蘋果符號黯淡無光,他還在用上世紀的產物:1997年份的東芝Libretto 50筆電──超過3公分厚、灰色塑料殼、螢幕只比手機稍大一點,裡頭安裝的作業系統是Windows 98日文版。硬碟裡存有雯麗青少年時代最喜歡的角色扮演遊戲《黑之劍》,這款遊戲1995年出品,距離我們初見那天已有23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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用20年前電腦、玩20年前遊戲
雯麗從跳蚤市場買來這台筆電時,outlook還留存前任主人的email,寄件者向朋友群組分享2003年當紅AV女優美竹涼子的裸照……雯麗為了清理、修整、改裝它,前前後後瘋了一個多月,每天除了維持生存必要的吃飯睡覺外,全部時間全副精力都用來動手讓這台老筆電能重新工作、跑遊戲。
他上網查各種改裝方法,自己拆外殼、轉接記憶卡取代舊硬碟;為製作3.5吋磁片的開機片,到光華商場尋覓堪用的磁碟機,不時遇到「你沒搞錯吧?」的眼神──畢竟數位世代的年輕人有許多連3.5吋磁片都沒見過,更何況還要能使用──此外,他還上日本網拍找來當年出品的原廠專用外接軟碟機。不眠不休一個月過去,終於改裝完畢,解開「用20年前的電腦玩20年前的遊戲」的復古浪漫成就。
「其實用它收信和文書處理都沒問題,也可以當工作機,只是電力最多只能撐兩三個小時有點麻煩啦,」雯麗在咖啡店找插座,接上龐大沉重的東芝變壓器為復古機器充電,說等等開完會,他要去星巴克一臉嚴肅地用這台筆電玩23年前的骨灰遊戲《黑之劍》,不知道周遭文青和生意人會有什麼反應。
骨灰級老game存在骨灰級老筆電,隨身帶在背包內的雯麗,頭上是老牌大廠SHOEI安全帽,腿下騎的是服役超過十年YAMAHA愛將150──沒錯,你最常看到路上送瓦斯的那種機車。大部分人騎重機都想耍酷,雯麗騎愛將停紅燈時,總是阿伯、大叔,偶而還有車友轉身對他比讚。附帶一提,轉手把車賣給雯麗的是新店一位老農,因為退休了,想把陪伴自己多年的工作馬轉賣給願意持續騎乘它、懂它、珍惜它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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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叔的第二重身分:偽娘
雯麗除了熱愛使用復古物件、收藏電子遊戲軟硬體與文獻之外,還有第二重身分──偽娘。
偽娘,女裝男子的簡稱,生理性別是男性,心理也自認是男性,並沒有性別不安,還是喜歡女孩子,也許正是因為太喜歡了,所以自己扮演女孩子也沒問題。當以偽娘型態出現時,眼神、舉止、說話的語調等等,可能比一般女孩子更女性化,必須進入身為女性的結界,不只是穿上女裝這麼簡單。
偽娘之中,有人幾乎以女性型態過日常生活與上班;有些人只在特殊場合以女裝型態出現,平時還是以本體男性面貌為主,雯麗屬於後者。
採訪雯麗時,他以女性型態出現,身體站姿、腳尖方向、雙手擺放位置、講話語氣都十分講究,下巴連一點點鬍渣的痕跡都看不見(後來他告訴我這需要技術與大量練習)。雯麗在台灣偽娘圈裡頗有名氣,後輩男孩想進入偽娘世界時,會向他請教一些「大姊姊的意見」,也曾有性別不安的陌生人,透過網路找上他,諮詢自己人生的困惑、尋求慰藉。
最初進入偽娘身分時,雯麗一面向偽娘前輩請益,學習適合自己的服裝風格,一面研讀日文書《女の子になりたい》,學會處理毛髮,調整儀態。花時間練習穿高跟鞋、學日文敬語、鑽研女性的穿搭原理、外加鍛鍊自拍技巧,都因為不讓人看到不美的自己。從站姿坐姿會被人指正,到五分埔繳了許多女裝學費,到現在衣櫃裡女裝是男裝的3倍之多,「如果你不是在搞笑,就必須學這些啊!」雯麗說自己化妝技術還有待精進,不過已經覺悟「買男裝是浪費錢」,日常有得換就夠,女裝穿起來舒服又美美的,才是美麗的王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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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做喜歡的事,是認真死過一次的覺悟
一般人說「興趣不能當飯吃」、「總有一天得放下這些無用的愛好去當大人」,但雯麗的生活除了興趣之外,什麼都沒有。
小小的租屋處塞滿古老電玩卡帶、遊戲機、攻略本、生存遊戲用的氣槍、女裝與cosplay用品;樓下還停了三部機車,兩部經典老車Yamaha愛將150、Kawasaki B1,還有一台最新入手的Honda CB300R重機。鑽研復古物件、打電動、穿女裝、騎機車……這些一般人未必能認同的興趣,他挺起胸膛眨著媚眼,一個接一個沉迷進去,鍾情玩物喪志的樂趣,非玩到極致不可。
雯麗年三十九,或者,十七歲兩百七十一個月(採訪當時的2018年),現在只做自己喜歡的事情,沒人能阻止他的生活方式。沉迷興趣很快樂,但現實生活中,買女裝、蒐集氣槍、修機車、買老遊戲機和卡帶,都要花錢,而且一旦入坑,坑就愈來愈深,要繳的學費愈來愈多,也因此,除了房租和基本生活需求,雯麗把錢都貢獻給興趣,四十歲還像大學生一樣吃平價餐廳,住在宿舍般的小空間裡。
雯麗不是有錢人,當然也需要工作,但他說自己無法做沒興趣的工作,連麥當勞打工都做不到,因此職涯幾經掙扎,年輕時工作始終不穩定。社會壓力、錢的問題、男人誇下海口的毛病,最終導致身而為人的信賴危機,還有一段失敗的婚姻,曾讓雯麗痛不欲生。
現在只做喜歡的事情,是他認真死過一次的覺悟,原本連性命都想捨棄的他,那天沒死成之後,決定一輩子與喜愛的東西為伍,不再分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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成為女孩治癒男人病
結了婚的男人,都想證明自己有能力養家。年輕時的雯麗,明明愛花錢又收入不穩定,卻總是對妻子誇下海口:「沒關係,下個月我一定付!」他打腫臉充胖子,一再承諾一再落空,最後,伴侶對他不信任、家人對他失望,就連雯麗自己也落入身心低潮。
「沒工作,和前妻的感情又面臨很大問題,人生什麼都失敗,沒什麼好眷戀,除了吃飯睡覺,一天12小時在網路上,完全不管『這邊的世界』發生什麼。」為了逃避痛苦不堪的現實、逃脫朋友的關切,雯麗遁入網路世界裡,虛構出自己的美少女身分。
他在社群平台G+註冊了帳號:用美少女圖當頭像,成為一個說日文的女孩「神楽坂雯麗」,整天對網友賣萌。表面上是無業已婚人夫,私底下卻忙著上網和其他偽娘談「偽百合」戀愛。「她」的虛構身分塑造得很成功,混在日本阿宅圈子裡,網友以為雯麗是個日文語法有點詭異的寬鬆世代少女。
從虛擬少女到真的穿女裝、成為偽娘,啟發雯麗的是社群平台的一場小比賽,網友起鬨贏了比賽的雯麗要現身給大家看,他只好半開玩笑的穿上女裝、拍照上傳。想不到卻得到好多好多留言讚美:「原來你這麼可愛!」「好想舔啊~」
從小又矮又瘦,功課不好也不會運動,當下是無業遊民又面臨婚姻危機,卻從虛構帳號得到貨真價實的成就感。「虛擬世界接納現實的魯蛇,想想其實挺噁心的,但直到35歲、穿上女裝以後,才發現自己的身體是可以被人讚美的,我也能成為眾人的焦點。」於是雯麗慢慢學習如何做好偽娘,「扮演另一個人、成為另一個人,沒什麼好抗拒,因為『少女神楽坂雯麗』也只是另一個我而已。」
許多人以為雯麗是穿上女裝才離婚,他卻說如果更早開始穿女裝,說不定後來就不會離婚了,因為當偽娘,他改掉了無數的「男人病」:愛面子、無法同理心對待另一半、對女生換衣服化妝總是很不耐煩、甚至拍照太難看……種種造成衝突的來源,都在他學著如何當女人之後有了改善。
「推薦關係陷入僵局的男女朋友,男生都來穿女裝,絕對有幫助!」雯麗以前覺得幹嘛要在意的事情,換個位置當女人、成為偽娘之後,才學會同理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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什麼方法不必投胎,就能變成另一個人?
然而,即使在虛構世界裡成為被眾人誇獎的美少女,也學會和伴侶相處的同理心,但生活的種種現實條件仍然難以改變。幾經掙扎,前妻和雯麗還是協議離婚。前妻給了雯麗一段慢慢離開的時間,但雯麗沒有意識到自己需要離開,也一直拖延、沒讓家人知道自己已經簽字離婚。
一年後的除夕夜,前妻終於下最後通牒,叫他留在台北老家過年,但雯麗還是買了車票回台中。前妻開門,沉默,沒有要說話的意思。雯麗知道,即使留在這裡也不好過,進屋隨手抓了幾件衣服,又坐夜車逃回台北。
無法回到曾經是兩人的家,又不能在除夕夜向爸媽坦白已經離婚一年的事實。孤身一人,空蕩蕩的台北街頭,「那個晚上,如果手上有一顆毀滅地球的炸彈,我都會毫不猶豫讓它爆炸,一切都無所謂了。覺得以前在部落格寫公共議題的自己很可笑,無論這個世界變得多好多壞,對我來說有差嗎?我還不是把自己搞成這樣?我的那些電玩卡帶、遊戲機、攻略本、那些氣槍、所有所有的珍藏,都可以不用在乎了。」
最後,雯麗只能回到虛擬的網路世界,問誰可以收留。一位網友回鄉過年,讓雯麗進他六張犛的空屋避難,「走進去那一瞬間,視野整個變黑,只是不能害朋友的房子變成凶宅,才沒有死在那裡。」
「我覺得自己沒有家了,開始非常怨恨,恨這個世間,我明明沒有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,為什麼要受到這樣的待遇?真的只是為了不給家人朋友添麻煩,才沒有去自殺,不然那時候捷運都還沒裝月台門,跳下去只是一下子的事。就是覺得說,不甘心哪!」
「消沉到極點,好想自殺,但是又怕痛,又怕給別人添麻煩,有什麼方法可以不必投胎,就能重新變成另一個人?就是cosplay、就是穿女裝,最早是一件這麼悲哀的事情啊!」
那個春節,不知道怎麼的活下來了。隔了好久,才發現活著也有它的樂趣與成就,到後來,當偽娘的樂趣,再慢慢把悲哀蓋掉,神楽坂雯麗從虛構世界滲透回現實,保護了那個無業又失婚,人生一塌糊塗的男子,最後兩者融合,成為雯麗一體兩面的兩個身分──美少女和大叔並存的虛構現實。
「現在說這些,都是要花力氣才能想起來的,是那段痛苦的生命體驗中發生的巧合,幸運的是,目前為止結果還不錯,也讓我發現不是只有當一個正常人,才能夠生存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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遲來的時代,中年的叛逆
雯麗說自己從小到大,一直都在遵循別人的期待生活。小時候從沒在課堂講話被記點、從不遲交作業,就連忘記帶課本到學校都會緊張想哭,父母老師要他怎麼做他就怎麼做。直到這條「正常的道路」再也走不下去,認真死過一次之後,才決定要把青春期沒做到的,全部補回來,只沉溺在感興趣的事物,其他皆可捨棄。
原先自卑了三十多年的身高和身材,穿上女裝後都變成優勢,人生第一次因為身體被稱讚,「我的時代來了!雖然有點晚,但終於來了,」現在他要全力滿足小時候沒得到的關注。不管收藏舊電玩、修理老電腦、復古機車、摸玩具槍、穿女裝、cosplay少女角色,他想把自己困在永不結束的青春裡面,放一段不知何時才會收假的長假。
爸爸是保守又男性焦慮的傳統大男人,很怕兒子不合男子氣概,連兒子玩快打旋風選擇春麗都有意見,「但偏偏兒子遺傳到他的腿這麼美!」雯麗至今還沒跟爸爸坦承偽娘身分,上次被發現手機裡有女裝照片,脫口而出那是女朋友,不過就某個角度來說,好像也沒錯。
媽媽倒是會追蹤兒子的網路消息,一開始發現雯麗穿女裝也曾反對,但兒子已經三十幾,用自己賺的錢去買女裝,誰也也阻止不了。最後媽媽留下一句話:「你不要傷別人眼睛。」雖然不代表支持,但雯麗聽進去了,他努力練自拍、寧可修圖修到爆,也不要讓別人看到不美的自己。
「三十出頭的時候,也覺得自己會漸漸頭髮掉光,變成一個有加齡臭的歐吉桑,但我沒辦法、也不甘心做個路邊的普通大叔終其一生,只是沒想到會變成美少女!」當歐吉桑天經地義,沒什麼不好,但在那之前,雯麗還想試試看自己還有什麼可能性,很幸運的是,偽娘天分被他試出來了,甚至網友願意花錢買他的寫真集,讓他因為自己的身體好有成就感。
「我不是因為性別不安才當偽娘,只是單純的很享受這種流動的狀態,想當大叔就可以當個徹底的大叔,想賣萌就可以賣萌到極點,很期待男女義體化(典出《攻殼機動隊》)的時刻來臨,但不知道在死前,科技能不能進展到這個地步。」